看花人的揽镜自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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鱼化石

(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,)

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,

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

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。

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。

1936年6月4日

卞之琳的诗总是写尽曲折,像古时姜夔、吴文英写词时的“隔”,想沉入时忽然跳出,想完全抽离时又贴近,始终隔了一层无法抹去。我从前以为诗是纯感性的产物,只需有一颗敏感的诗心,诗也应妙手偶得。而卞之琳气质中的沉潜、内敛、多思,反映在文字上,写起诗来像在吞吞吐吐、犹豫不决,克制着情感,理性地把诗“有距离的组织”。从这个角度而言,《鱼化石》在气质上与宋诗更像,因为没有唐诗那样的“羚羊挂角无迹可求”,而是细密繁复的组织,要完成一场诗人自我的情感救赎。

读完《鱼化石》,有一天和人拥抱时,脑海浮现出一句,“我要有你怀抱的形状”。回去和原诗比对,原诗是“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”,比先前所记多了一个“的”字。卞之琳也许是注意了诗歌的建筑美感,想让前两句、后两句字数各自相同,才凑一“的”字。此外,“的”字一般起连接作用,如熊秉明的短诗《的》,运用“的”字跨行,展现出更强大的力量,战胜了“隔着”。在这里,插入一个“的”字,让节奏变得缓慢,起到了停顿作用。短促直接的语句简明扼要,有更强大的张力,让读者接受到更加强烈的情感,反之拉长节奏则显得飘忽不定。这就像人久处干旱,有一日忽逢甘霖,家家奔走相告,一定欣喜狂呼“雨!雨!”而非“好久没下雨今天终于下雨了”。因此,这句诗(这首诗)的感情,乍看是很轻的。这是卞之琳惯用的写法,故意去冲淡,克制情感,让情诗看起来反而不像情诗。正如其《〈雕虫纪历〉自序》所说:“人非木石,写诗的更不妨说是‘感情动物’。我写诗,而且一直是写的抒情诗,也总在不能自已的时候,却总倾向于克制,仿佛故意要做‘冷血动物’。”理解卞之琳和他的诗,应该往“里”读,曲径通幽处,越是克制的字眼下越是波涛汹涌的情感。

那么,什么是“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”呢?作者自注:“法国保尔·艾吕亚有两行诗:‘她有我的手掌的形状,她有我的眸子的颜色。’我们有司马迁的‘女为悦己者容’。”这个“有”字到底应当视作属性的永久占有,即“我”和“你”一模一样,还是视作动词性的一个行为?如果是后者,在艾吕亚的诗里,“她有我的手掌的形状”,能不能读作“她牵着我的手”,“她有我的眸子的颜色”,能不能读作“她和我深情对视”?那么卞之琳的“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”,是不是就代表着“我想要抱你”呢?如果是前者,再读艾吕亚原诗《恋人》,不禁想问,这样的一个恋人,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头发、手掌、眸色,难道不就是诗人本人吗?如果这样解读,恐怕《鱼化石》就成了一首卞之琳的自恋诗。而我们都知道卞之琳与张充和的故事,有了这样的背景铺垫,这句诗必然是一种予张充和的表白。这句诗所蕴含的诗情,与第二句一样,都是在形容希望爱慕对象与自己浑然一体、难辨彼此的关系。曲笔借女子口吻,写自己心中块垒。这是一个单恋者的苦心表白,想要完全沉潜入一段恋爱关系中,像鱼与石一样永远相拥。但是,卞之琳又注上司马迁所载的话,为了爱人而打扮自己,和打扮成爱人的样子,是一回事吗?我把自己塑造成,你的怀抱的样子,难道是因为我不能得到你的爱,所以我变成了你的模样?诗人爱的到底是那个风姿绰约的女子,还是爱着爱上女子的自己,也很难说清。又或者,“我想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”,不仅仅是“我想要抱你”的心情,更有“我想要被你抱”的渴求,也就是“我想要被你喜欢”,所以“我愿意变成你喜欢的样子”,也就说得通“女为悦己者容”。这就不仅仅是单向的情感抒发,更是期待着对方的回应。也许,卞之琳写下这行诗句时正是百感交集,所以读起来也是层层曲折。

有了第一句诗的曲折,第二句诗读起来倒像“顺流而下”。鱼溶于水,乍看就像第一句一样,相溶和相拥都强调了两者关系的紧密难分,甚至合为一体。作者自注说:“从盆水里看雨花石,水纹溶溶,花纹也溶溶”,两者像是合二为一的,但到底只是“像”而已,在这句话的语境中,鱼和水还是分开的事物。一个“往往”,是单向的一往情深,是“我”被水溶化了原有线条、“我”被拥抱改变了原有形状。我们也只说“鱼溶于水”,不可能说“水溶于鱼”,是无法逆向的表达,哪怕在诗中,也不容许这样的梦幻发生。张充和曾说起自己和卞之琳:“这完全是一个无中生有的故事,说苦恋都有点勉强。我完全没有和他恋过,所以谈不上苦与不苦。”“他从来没有说请客,我怎么能说不来。”这些诗都写得那样曲折,有多重解读性,“情诗反倒不像情诗”,表白自然不像表白,难怪张充和不能直接和卞之琳说清楚拒绝他了。 “诗无达诂”,既不能通作者心迹,只能希望自己的多种揣测尚在“阐释核”范围内,尚得自圆其说。这句诗背后隐含着一种浓郁的相思之情,正是一个女子爱上男子时常见的深情沉沦。正因为卞之琳始终没有和张充和交往,所以这句诗中“热恋”的含义只是诗人美好的向往,他想抒发的感情绝不止步于此。在瓦雷里的《浴》中,比起水池本身,强调的更是沐浴女性之美。诗人在自注中提到《浴》,是希望读者能在读第二句诗时联想到水中物之美,即“我”的美。一则因为“我”溶于水的线条所以美丽,这是在说所爱物成就了“我”,“我完成我以完成你”。二则像是揽镜自照,却伤于“悬知犹未嫁”。既在渴望永远结合进入热恋,又在隐秘地抒发这到底是一场单恋。既在心甘情愿被塑造并将此视作深情的象征,又在哀婉哪怕如此也不得心爱。

在情感达到高潮时,第三句诗使用了一个核心意象“镜子”。玛拉美《冬天的颤抖》中“你那面威尼斯镜子,深得像一泓冷冷的清泉 ”,很巧妙地与上文“水”呼应。在西方文化传统中,镜子具有自我审视的意味,水和镜也恰好互为象征,如古希腊少年“纳蕤斯”临水自照的自恋形象。 “一定不止一个女人在这一片水里洗过她美的罪孽了”,和第二句“溶于水的线条”、《浴》又有承接。诗的结构是跳跃的、碎片化的,超越逻辑却有蛛丝可寻。全诗每一句诉诸不同的意象,蕴含丰满的感性力量,而意象间也有关联,全诗有三对镜像式意象:第一句中的我的怀抱与你的形状,第二句中的鱼和水,第四句中的鱼和石。很多关于《鱼化石》的评论都认为,第三句诗在形容男性对自己的爱,认为男性认可自己的美,或痴或疑,十足的小女儿情态。不妨着眼在卞之琳诗歌中的“镜”意象,场景多是女子对镜梳妆:《妆台》里“镜子,镜子,你真是可恼,/让我先给你描两笔秀眉”、《寄流水》里“古屋中磨损的镜里/认不真的愁容”。诗中的镜子既是起兴之物,又是女子凝视、倾诉的对象,望镜而生感慨。镜子既是女子外表如实的展现者,又是女子心情的载体,愁时则见愁容,喜时便露喜色。镜子被赋予的这些意涵,也统统指向了“你”。这是移情的手法,“我”在“你”身上看见了美丽的“我”、努力的“我”、爱“你”的“我”,就像我在镜中所见,所以会觉得,“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”。

“远”,是在时间意义上,还是在空间意义上呢?或许兼而有之吧。在空间意义上,“你”、“我”彼此分离,没有昨日的亲密无间,依然亲近的只有鱼与石。而从时间角度,在很久很久以后,沧海桑田,“你”“我”也早已不似昨日。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哪复计东西。”在这样的短暂里,好在还有鱼化石作为永恒的象征存在着,把原来的鱼水、男女、爱意沉淀成了一段往事。鱼化石既是感情的结晶,又是逝去的见证,并没有完全泯灭。只要有那一段深情存在,希望它像鱼化石一样久远,就已经是最好的纪念。如果有更浪漫的解读,应该是,“我”对“你”的爱会像鱼化石一样永存不灭。卞之琳偏爱洗练的语言,“规格本来不大,我偏又喜爱淘洗,喜爱提炼,期待结晶,期待升华”。说“爱你一万年”太浮夸,生年难满百。既然“我”也不能存活那么久,那么“我”就找一个久远的象征——所以借鱼化石这个意象抒情,像是时下买钻戒给新娘象征永恒一样——这么说来,文人间恋爱倒不如送一块鱼化石给心上人。

回首全诗,卞之琳给诗歌罩上朦胧的帐子,要“哀而不伤”,在意象和情感上都有些以古典诗论为参照并进行重构。诗歌的语言与情绪是女性化的,时而是大胆激情的告白,时而如低沉婉转的呓语。他用此抒发自己的情绪,躲在了“一条鱼或一个女子”后面,选择了隐匿。这不仅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,像屈原一样以芳草美人喻君主贤臣,像《花间集》一样描写女性而文本作者都是男性。这更是卞之琳情感的自我救赎,感情深沉的诗人固难太上忘情,他的曲折、克制、理性、组织都在为这些情感找宣泄口。卞之琳诗歌中的抒情主体、客体模糊化特质,应该最初没有引起读者共鸣的意味,恐怕是因为自身性格中的谨慎与理性、欲说还休。所以句与句之间不断跳跃与转换,酝酿着大量的空白、联想与想象空间,女子或诗人沉醉、痴迷、热烈、感伤的复杂情绪得以显现。

说“我爱你”很简单,把复杂的感情欲言又止反复积淀成《鱼化石》,很难。对卞之琳来说,两者的难易应该是恰好颠倒。就像在《鱼化石》中展现的那样,他这个看花人呀,只好带着一点自怜,对着镜子自我审视吐露心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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