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凉天
是早秋上海的小小弄堂里,没什么人。
昨晚刚下过一场雨,石子地还湿湿的,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缝隙中踩出水来。天尚阴阴的,凉风还裹挟着些许桂花香气,总之是个好时候。
林誉正是这时看见朱云的,她穿着红裙子,在他前面几米走着,微微摆着腰,于是那乌黑的麻花辫也随之在她背上左晃右晃,更显出她的骨肉停匀来。像是感受到身后的目光,朱云的步子变得谨慎小心了,在林誉眼里,却是更亭亭了——她的辫子不再晃来晃去,只安静乖顺地垂着,像是人学跳舞时的把杆,作为笔直的参照物,衬出一点点胯还在摆着。朱云一回头,还没藏好眼里忐忑,就直对上林誉专注的目光。她往右挪了挪,在左侧狭窄的小巷里给他留出一人身的位置。
林誉没想过搭讪,情急之下却只好匆忙解释道:“没事,没事,我不着急走的。”说完他才意识到,如果他继续这样步亦步趋亦趋,只会愈发吓到人家。林誉只好尴尬地,言行不一地加快了步子,想走到她前方去,仿佛刚刚说的不着急只是逢年过节推搡红包时的客套话。
走过朱云身侧的时候,朱云噙着笑说:“啊,我想起来了,你是不是我侄子的家教老师?好像上次在我伯伯家见过的。”林誉步子放缓了,也笑,两人竟然还有这样的联系:“你伯伯是姓朱么?当时我一心在教学上,竟没注意到你。”朱云答道:“是,看得出来你是个好老师,难怪伯伯最后选了你。”林誉心里是快乐的,嘴上还要谦虚一下:“没有没有,也许只是我住在附近,时间上最方便你侄子的缘故吧。你也姓朱么?”朱云点点头,未及名字,林誉就自报家门了:“朱小姐,我叫林誉。”
檐上偶尔落下一两滴宿雨在林誉肩头,使他有些懊丧地想,要是落在右边肩膀就好了,能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往右扭头,看一眼朱小姐的脸。两人就在这条小巷里并肩朝前走着。
过了好一会儿,直到林誉问朱云要走去哪儿,朱云才说道:“与你聊天有趣,一时忘了,已经走过了。”林誉心知她是故意忘了,而自己家确实是快到了,也有不得不早些回去的理由,没法给她相同的、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待遇,因此有些孩童做错事般的神色。
看出林誉的难安,朱云极为妥帖地转身摆摆手,道:“你不必对我如此的。那,下次见。”又补了一句:“如果能明天见,就最好了。”聪明的女子不给压力,男子却只会侥幸逃过一劫。为了降低自己莫名的愧疚感,林誉也就甘愿当那头驴顺着下坡,催眠般想着,说不定她是戒心重,不想让人知晓她的住址,故而多走远了一会呢。林誉点起一根烟,看着朱云红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小巷里,失了一会神,掐灭了烟才往家里走去。
到家中,林誉刚推开卧室门,就瞧见在白色被子下横斜着一条腿。听见动静,白厦坐起身来,看向林誉。林誉见她披散着头发,发丝都被睡意压得卷卷的,心里喜欢,就坐到床沿上,伸出手去捏白厦的脸:“睡饱了吗?”
白厦顺势把头在他手上贴了一会儿,又移开他的手,起身去开窗,妖妖乔乔的。就这样半倚在窗边,看向林誉日日回来的方向。白厦打破沉默,却没有回头:“夜班累吗?”
林誉一直看着她,她依然喜欢穿着宽松的白衬衫当睡衣,贪图舒服,扣子也开到了第三颗,衬衫下摆露出一双腿也白白净净的。他有些心虚地说不累。她的美一贯让林誉有些退缩。她,她的人生太完整了,没有缺口是林誉可以进去的。林誉看着她,像欣赏艺术品;她是那么地自洽,享受着自己的生命,这对林誉而言,是个欲罢不能的诱惑,远比那双腿还要诱惑。她只要对他笑,就像说着:“来,爱上我,你也会享受人生,你也会爱上自己。”所爱之人,不过是对自身期许的一种投影。游刃有余的,是猎者与被猎者。
林誉视线游走时,吃惊地发现白厦双指不知何时夹着根未燃的烟,下一秒就听见她说:“雾里看花总是格外美的——两个人过一辈子,却不能总隔着雾玩朦胧美吧?哎哎,我也说不好。”她回头,顺着林誉讶异的视线看向手里的烟,于是大方地把烟放到他眼前:“哦——我没有开始抽烟。只是说这种话的时候,好像有根烟会比较有故事感。我也想试试看,你刚刚吸烟的时候,心里在想着的是什么呢。我看见你今天和那个红裙子的女人到家门口了。”林誉拉住她伸过来的手,站了起来,到她身后抱着她:“刚好顺路,就一起走了一段,也没有很久。”白厦笑了,忍不住揶揄:“偶遇一两次,错开一条岔路就可以避开的人,倒积极承担起护送一路的责任了。不会到最后,要陪的人太多,挨个排着走,像要游行吧?”又问他:“算起来也是这周第三四次了——今天的这位,和前几天的,好像不是一个吧?看起来她的鞋跟最低,她走路最轻了。”
林誉不知道怎么回答。林誉想过她有一天发现了,想过她闹,想过她哭,却从没想过她会平静又饱含爱意地说,她每天都看见了。世界上还有什么,比对着爱自己的人,谈论自己心动的别人,更残忍的事呢?
说他一往情深,他既放不下一端又断不得另一端;说他朝三暮四,他对待每一次邂逅都是勤恳而真心的呀。于是林誉便拥有了会惹来世上大部分男人艳羡的,甜蜜的烦恼。 他觉得痛苦,心像裂成了两半;在这痛苦中,还混杂着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窃喜。
他自认是理智客观,乐于尝鲜的,在传统与开放中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——此时又无比贪图舒适区里无人察觉的只属于他的片刻宁静。像是上海的早秋,刚下过雨,地还湿湿的,天尚阴阴的,凉风里还带着桂花香气。 总之是个好时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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